好长的一段话，字字句句都是乔萱的肺腑之言，也难得乔其廉能认真地从头听到尾，并且听进心里去。可这样难得的父女沟通，却是发生在如此惨烈的情景之下的，乔萱倒是宁可还如从前那般，没有机会跟父亲详谈这些。

乔其廉彻底哑了，这么多问题，他没法回答，甚至从不曾想过。

男人也需要思考这些吗？

在他的概念里，男人谋求功名，兢兢业业做官，便是最要紧的了。至于女人的问题，妻子就该相夫教子，以夫为天。至于父亲的责任，他一直以为供得起全家吃穿，他就算是尽责了。

乔萱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透出来的种种疑惑，心中顿时满是寒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世道如此，女人总被看成是附庸。即便是自己一时难以自控，把这些话吼出来也无济于事，撼不动这千百年间遗留至今的不公，也没法改变一个经历了半生风雨依然自觉无错的长辈。能做的不过是不要将上一辈的恩怨、错误，带到这一辈，甚至是下一辈。

可是想到乔芯，乔萱心头猛然又是一沉。

不中用啊，那些仇恨能说没就没吗？

乔萱如何委屈，好歹她有了嫡女的出身，有了好的归宿，而乔芯整个人生就是一塌糊涂，要叫她放下往日种种，谈何容易？

与此同时，乔老太太也把才赶过来的谢涵单独叫到了身边。

屋里只有两个人坐着，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但是从乔老太太颔着首邀请谢涵与她对面对坐下时，谢涵反而觉得有些暖。

试想想，谢家的和乔家的那些糟心事，如果能有个长辈出来，以平等的姿态和小辈聊聊过去或未来，那还能牵扯出这么多悲剧来吗？

乔老太太手捻着佛珠，似笑非笑地平静道：“许多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子孙绕膝，说说笑笑才是好。我就不同了，向来不主张孩子们日日往我这儿跑。”

想到平日不太上门给乔老太太请安，谢涵不由汗颜：“祖母，我……”

乔老太太却抬起手，和颜悦色道：“孩子啊，你就不必说了，还是听我说吧。我就这脾气，喜欢把话说完了，然后就早些歇着去。我不比你们年轻人熬得住，这把老骨头想活得久一点，还得靠耳根清净啊！”

言语中不乏自嘲，乔老太太放下佛珠，端起了身前搁着的茶盏。掀了茶盖愣愣地看着有些浑浊的茶汤，不禁失了神。

茶不清味道就不会好，人不清日子就不会好。

她眼中的柔光慢慢敛了起来，重新盖上了茶盖，长叹道：“你们都是正当盛年，看人看事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我就不同了，有年纪了，虽然也想掌握，也想看着晚辈有了担当、懂得了责任，再把担子给卸下来。可是不能啊，一则年纪大了管不动，二则成了年、有了家室的人谁又喜欢耳边整日有人叨叨呢？人都一样，得摔摔打打才能长大成人。可是我作为过来人，看着心痛啊！自己的孩子，一跤又一跤地跌下去，想去扶一把，又怕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痛。最难过的莫过于，吃了那么多的亏，还是执迷不悟！”

乔老太太难掩心中痛楚，眼中血丝便蔓延开去，眼角的纹路上挂着点点水珠。

谢涵见她情急之下，抬手就要拿袖子去擦，忙掏了帕子递过去：“祖母，给。”

帕子被放到眼底的那一刻，乔老太太才醒觉自己此刻有些失态，忙接过来擦了擦眼角，咽下满腔的心酸，轻描淡写道：“瞧瞧，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这样，老了老了，让你笑话了。”

谢涵却是低着头，笑不出来：“是我们做晚辈的太自大了，自以为凡事都能处理好，却不想……”

“不扯开去了。”乔老太太再一次打断了谢涵的自省，语带哀愁，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解释，“我也是才知道萱萱的身世，这事儿我真有责任。当初芃哥儿他娘有孕，内院里外我都该好好看着些才对。平生最错的一桩事儿就在那时了，我太想乔家开枝散叶了，在规矩和子嗣面前，选择了后者。却没想过，子嗣旺不旺不过是表象，也得教得好才是福气。芃哥儿他娘没做错呀！两个妾室那般恣意妄为，被她们带大的孩子迟早要给带沟里去的。种种波折，才促成了如今各人的际遇，我也想不明白，这到底算是萱萱的幸事还是憾事呢？”

说罢，两人同时抬眸，眼神在半空中正好撞上。

谢涵不知道是自己实在疏忽了，许久没来乔府问安，还是这个打击真的把眼前这位慈爱的老人给击倒了，总之，乔老太太看起来很是憔悴。

他敛目静默了一会子，这才道：“幸运和遗憾人人都会有，老天从不偏袒任何人，既然发生了，除了往前还能怎么样呢？重要的不是从前如何，从前是捡不回来的，如果今后大家能和和气气的，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乔老太太听罢，不由暗暗点头。眼前这个孙女婿，成熟、坦然、乐观，能做到这些可不容易。

乔萱是幸运至极了，在命运给她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之后，还能碰上这样的好运。可是以后呢，乔老太太有些担心了，担心乔萱的身世会不会对她的将来有所影响。这样的人家，谢涵又是这样的地位，搁谁眼里都会觉得他值得更好的人。

从前人都说谢涵克妻，如今这样的谣言恐怕也慢慢变得不可信了，京城里最不缺大家子里出来的有教养的姑娘了，乔萱跟她们一比，着实不够优秀，加上娘家还有一堆难以启齿的混乱之事，这叫乔老太太如何不替她捏把汗呢？

“做事呢，认真学总有成的时候，可做人却是一点都懈怠不得的，我最盼着你们能一辈子谨慎的。这一点唯有你做得非常好，这绝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乔老太太先是由衷地赞了谢涵一番，然后身子往前一倾，眼中带着殷切，似是托付似是恳求地郑重道，“孩子，你是个好的，希望你多担待我们家萱萱，也能多多教她向善。她若忘形了，你得时不时提醒、敲打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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