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品:《如果上帝知道》傅桓知回到傅宅时,已近午夜。他难得的喝了酒,衬衣上甚至还留有不知名的口红印,满身颓唐的走入大亮的厅堂,空着的那一方宫廷椅,是为他留着的。
傅桓知扔下外套,径直坐下,厅中挂一盏欧式吊顶灯,扮演整场的主要光源。他在这栋楼住了三十几年,头一次驻神数了一数,居然足足有二十八只灯泡。
白天,他的手机里有上百通未接电话,到了晚上,却没有一个人打来。
多可笑,平日他全靠戴着惺惺假面过活,好不容易摘下面具,却其实根本没人在乎下头是个什么面目。他们在乎的是公司每年的红利,港交所挂牌的股票,在乎的是家中赚钱机器运作正常。
今天是黑色星期一,上天台要跳楼的人比比皆是,在金融海啸面前,谁也不过是个微小人物。
傅柏良牵头,“既然人齐了,就三口六面都讲清楚,家务事和公司事都要一并解决。”
酒精后劲令他愈发昏沉,傅桓知歪斜着头,单手撑着道:“股票有跌有涨,只要现金链不断,就不会有问题,我也没要你们提紧裤腰过日子。至于阿添,你们要真是可怜他,当初就把他接回长洲养着了,不必现在再来扮仁善。”
傅柯兴怒了,拍着椅把道:“老三,你讲这话就没意思了。这本来就是你们二房的事情,跟我们一家有什么关系?”
这个家里,有哪个人不是自私至极,兄弟手足父子情意,作用不过等同提款机。傅柏良及时的皱了皱眉头,“阿兴,阿爸在休息,不要吵到他。”
佘玉馨此时走出卧房,神色憔悴,身旁还有许开驰。
“你阿爸醒了,他有话要同你讲。”
和谁讲?当然不会是两个装傻充愣的哥哥,是他,总归躲不掉。
傅桓知站起来,整一整衣服,把手机放回兜里。
白人私人医生在卧房里检查仪表,他俯低身,“阿爸,你说。”
“今次可以是危机,也可以是机遇。”
傅云山半闭着目,翻了个身躺着,“没有危机就没有进步。97年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大风浪撑不住。”
是说的阿添,还是说的股价,在他听来都是一样,都没有分别。
走出卧房,正厅的对话仍在继续。
“……三十几年前的事情,廉署也封箱不查了,现在曝出来又有什么两样,无非是再丢一次脸罢了。”
佘玉馨见人出来了,赶紧握住亲生儿子的手,想搏到一点底气与安慰,“他无非是要逼死我。你阿爸现在不省人事,我一个女人撑不住这个家,要倒大家一起倒,谁也不欠谁的好。”
一听到要死要活的事情,大房一家缄了口。
许开驰道:“事情未必到了这一步,媒体那边我都打点过了,尽量控制在最低曝光度。股市跳水,人人自顾不暇,当真有几个会关心这些陈芝烂谷?”
许开驰望向傅桓知,怎想在场唯一明白的人,如今头脑也不怎么明白,只浑噩道:“该垮的总得垮,不是躲就能过去的。”
佘玉馨就差捏着帕子要陨涕,电话铃声砸破了守恒十年的宁静,傅桓知的酒醒。
“我给你个机会。七号码头,你一个人来。”
说来可笑,这居然是今天夜里他接到的唯一来电。
他挂掉电话,代替上帝宣读旨意。
“今晚,大家都睡个好觉。”
灯塔的弱光照在海上浮标,七号码头停着一艘六十英尺长货船,随着粼光夜浪摇摆。
魏邵天脚下踩着准备装船的二十吨柚木,指间夹一点腥红,他望着站定在五米开外迟疑而不敢靠近的人影,头疼不已。
“我说,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傅桓知从黑暗中走出来,“你想怎么样?”
魏邵天摘掉帽子,靠着栓桩将头发抓在脑后,“不怎么样。我想了想,临死前唯一还想见一面的傅家人,只有你。”
“阿添,最后一次,我劝你收手。”
南洋海面暗潮涌动,货船码头藏满警衣,庄明辉坐在停靠在三号码头的指挥车里,通过监控指挥行动。
魏邵天并不理会他的警告,带上白手套,扛起一根柚木往货船上装卸,“我知道你不敢一个人来,正好,我喜欢人多,热闹。”
傅桓知伫立在夜风中一动不动,想必在他眼中,自己的模样一定愚蠢至极。
“我出不了港没关系,但我答应了魏秉义,要把他的骨灰带回去。做人,要讲道义。”
直到搬空最后一捆柚木,魏邵天才脱下手套,对着监控摄像点一根烟,口气已然不同,“在香港做官,薪高权小怕出事。若几位阿sir非要跟我过不去,我只有将录影带寄送到全港所有有线频道,到时几人能升官坐高位,几人又要脱公服下神坛,自己心里清楚。”
毫无协商余地。庄明辉盯着屏幕数秒后,摘掉耳麦,拿出手机拨电话请示。
出动整个警队抓他一个人,瞎子都不可能失手。趁着他们开会讨论时间,魏邵天已慷慨提供了新方案。
“别担心,二十年追诉期早过了,我没想要翻案。”
车里的,码头的,都在等他这一口大喘气的后文。
魏邵天吸了吸鼻子,“我今晚叫你出来,是想教会你感同身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样,看着阿妈去坐牢的心情,是不是不好受?”
“是,全世界都欠了你。那你告诉我,嘉林边道,你为什么不报警?”
傅桓知摘掉挂线在衬衣里的对讲麦,扔进海里,迈出一大步。
“母债子偿……对,只有你阿妈什么都没做,她既没有一点私心,一心要干干净净离开香港,为什么要留下那卷录像带?她和魏秉义,都是咎由自取。既然拿了钱,就该不拖不欠,这才叫江湖道义。”
开口是钱,闭口还是钱,傅云山教出来的好儿子,货真价实生意人。
终于听他讲出一句心里话,魏邵天点头表示赞头,跳上货船,踢翻脚边的汽油,随后举起手中尚在燃烧的烟,连眼睛也未眨。
两百公斤海.洛.因,按市价,刚好值一亿。只要烟头落地,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一亿港币,能做世上的所有事,唯独买不回一条命。
“一个亿,我现在就能还给你。你们欠我的,又怎么还?”
最开始,只是一个很小的错误,可能是一笔赃款,可能是一宗最多坐上几年牢的贪污案,也可能是一卷涉及贿选的录影带。
但为掩盖这个小错误,人们又犯下了更大的错误,费尽心思圆谎,像滚雪球一般滚到最后,最初的那个小错误究竟是什么,已没有人在意。
烟灰跌落,火星将要燃到烟蒂,傅桓知从口袋里拿出电话。
“放他出港。”
天光破晓,货船驶入珠江口,进入南粤码头,岸上的人群着黑衣,还有长.枪短炮的记者在列阵等候。
有人在等一罐骨灰,有人在等一场审判,有人在等一条大新闻,有人在等一场雪。
这样的日子,应该只有两种,狂欢的独立日,和疯狂的世界末日。
魏邵天迎着烈烈海风,望向彼岸,货船接驳的位置,只有齐宇一个人知道,但码头却不止有他一个人。他清楚,自己已众叛亲离,再无路可退。
他做了半世恶人,恶贯满盈,也不算一事无成,至少,他成全了一个女人。
他想她下半辈子,能够睡个好觉。
于是他站在船头,身形渺小如一叶木筏,手里捏着在南澳拍的那张相片,最后看了一眼上面的笑靥,然后把它放进夹克靠近心口的位置。
这一次,他一定不能把照片丢了。
齐宇看着斑驳锈红的货船入港,摁开无线电,只身一人上前。
这个局,香港和安城警方布了十年,只为在今日将他们一网打尽。
船上扔下一盒玉溪。齐宇捏着那盒烟,叫了一句,“哥。”
“只有我死了,才能天下太平。领功交差,再不用演戏。”
魏邵天反过右手,于身后握枪,“齐宇,你还在等什么。”
他从来孤傲于世,即便错也要错到肝脑涂地,今日终于要落败,干脆将双手献上。
因为除了上帝,没有人能审判他。
无线电中传来清楚有力的两个字。
“开枪。”
八十年不曾下雪的安城,终于落下了今冬的第一片雪花,成为本世纪的定格。
离开浸信会时,她问他:“你答应我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他对她点了头,“a ina,明天,会下雪。”
orque eres mia n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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