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留神观察着此间地理环境与方向，却见他们二人无论怎么走，都在一株老榕树的荫蔽范围之。那榕树几乎一株就覆盖了整个山头，昂头看不到树梢，在林间穿梭，不下上百条气根，有的向下伸入土壤形成“支根柱”，根须入土，树叶散开，俨然是枝条落地又成了一树，树连树、根连根，高高矮矮，交织成一片茂密的丛林，这老榕树“木成林”的景象，简直要用壮观来形容！

只是榕树也为聚阴之树，这么老大一株，只怕整个山林间的所有阴灵生物，都在它管束范围之吧？上千年的树木，就算未修炼成，也是练制法宝的好材质——比如用这样的木头制召灵符，或是刻制小鬼牌位养阴，往往事半功倍。

这般在林中穿行，林间全是孩童的嬉闹玩乐之声，如果不去看他们的脸，倒还真是个人丁兴旺，子孙繁衍众多的大村落。

凌子玉神冷淡地走在这欢闹的氛围之中，林雨都能感觉到他的绪不悦，以及一种困顿的压抑——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有什么压抑可言？他不正应该如山野间那些虽然面目模糊，但依然在天释放的孩子们一样，无论什么苦难都未能让他们产生害怕畏缩等不的绪——就算有，睡一觉起来也就忘记了。

爬上了山梁最高，回头向下看，可见黑雾弥漫在林间，那雾水滋润、笼罩整座“木成林”的榕树林，虽然诡异，却颇有点片云遮顶，沛雨甘霖的意味。而山的另一面，却是光秃秃的石壁，只有一种不知名的小小白花，花瓣如水晶般微有透明之意，在山壁盛开了几丛，也不茂盛。自山最高向下看，见一个深潭，潭水沉碧如墨，映得潭心一轮明月更显皎皎光华。

“已经是晚上了吗？”林雨倒有点诧异了，抬头透过幼年凌子玉点漆似的双目，只见此间天空中也是灰蒙雾气笼罩，并不见天上有月。

潭中有月，而天上无月，林雨不知怎地就想“镜花水月”这个词来。

就不知这一而三，再而三，总在不经意的悄然之间，便把他入其间的这个“镜”，今次又想传达什么讯息？

这次竟然连胡蝶和胡可都被支离出去了，镜妖把自己送回来后再无联系，是否也与她折返现世，马上就被身此时、此间的镜妖所同化和吞噬了后世的记忆有关？

正在胡乱想间，镜妖带着凌子玉从陡壁而下，那几丛花却好像是听她使唤，专门盛放在落脚之似的。仔细看时，那还真是“镜花”——水晶簇似的花瓣毫不柔软，碰撞时几可听到琉璃相击的细碎之音，材质看去倒与凌之玉留下的“七宝琉璃塔铃”相似，林雨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二人落到潭边后不久，突地听到“哗啦”一声水响，林雨感觉得到幼年凌子玉瞬间的紧绷。

深潭之中，蛟龙出水，蛇身、鳄首、晰、鹰爪、鹿角、蛇尾、鱼鳞，口角有须，额下含珠，那黑的巨大龙身映着潭心所有的月影，每一块黑亮的鳞片都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只是不知怎地，这在中华所有神话中都代表着威严与神圣的神，看上去带有一丝邪气。

“今年惊蜇雷打得早，龙君被惊扰了。”

敬元颖已经伏拜下去了，口中做恭敬之语，可是林雨通过被她牵着的凌子玉的小手，分明感觉得到她身上正在不住地颤抖。

“所以你是又没来得及猎好祭品，迎本君龙驭？”

那黑龙开口口吐人言，却是极冷洌的中年男子之声，带着淡淡的嘲讽，虽然不见动怒，却叫人已然肝胆俱催。

“是……我有术法上的不明之，着娘让她教我，所以才没有空去外面狩猎的。”

突地，凌子玉挺了直背，有点不不愿地开口，言语中倒是直接服了软，居然也肯称那托姓为“敬”的镜妖为“娘”了。只是语气里那带着淡淡嘲讽的腔调倒是很显家学渊源。

“哼，劣等小妖受了龙，产下的孩子也是劣等货！”

那黑龙语气极倨傲不屑，若不是龙族极难产育后嗣，它多半想一爪子捏死这半妖半人却就是化不成龙的孩子。

林雨感觉得到凌子玉气得直发抖，可是却隐忍下来了，也只是低着头不再吭声。

“龙君息怒。龙君时时在榕林云布雨施，泽及枯骨，我等早有备下今春祭品，以求龙君庇佑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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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树林的边缘响起，那阴气森森的老榕林中，枝叶飞速生长，搭出一条便捷的树桥，从上面走出一个颤颤危危，猫脸人身的老太婆来，她看上去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皮毛都打了折皱，看上去倒象人脸似的，穿着的却是乡下老妪日常最平常不过的青裙、白衫、葛帔子。

她一手拉一个孩童走到水潭边，象是乡下最寻常不过的外婆带着小外孙和外孙女儿出门拜，可接下来的举动就出离一个慈祥老人的范畴了。

她竟一手一个把孩子举了起来，向黑龙潭奋力掷去，那一直神麻木有点呆呆的孩子被潭中森冷的水泼到面上，这才惊醒，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然而此时哭闹已晚，那蜇伏一冬的龙君潜于水下的巨大身躯只是这么一搅一，倾刻间把两个孩子拖下水去，倏地，潭水浮涌起一股鲜红的血，那龙张嘴一吸，竟在潭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很快，那血水也都尽数消失于龙腹。

随即，潭面上便浮现出两个面目模糊的小孩子的灵体，他们身体被恶龙所噬，灵魂也不能脱困此间。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没有了身体的疼痛之后，他们呆呆地默然了一晌，在那老婆婆又恢复了“慈爱”面貌的招手呼唤中，手拉手从潭面上跑开，躲进那阴影重重的榕树林里，成为榕林附灵的一部分。

敬元颖低头不敢再看这活人献祭之事。她自打生了孩子之后，心境却不再似从前，总是莫名多了几分怜悯与慈悲，再也不能如从前镜映万物而心不动，是以也无法再心甘愿为黑龙所协迫，替它祭品，提供生人血肉以供龙君大口啖嚼。

“很好，本君赠你榕林五方庙多一月 ，你的地盘只怕快可以伸到现世了。”

接受了妖物奉供的龙君倒也大方，虽然孩童的血肉少了点，也不如成年男子的血肉筋骨有劲道的嚼头，但醒来有人记得打点祭祀总是好的。

“猫容婆叩谢龙君恩赐。”

那猫头人身的老太婆躬身行了一礼，看一眼这边牵着孩子，脸煞白的镜妖，脸上不无得意。

此间最强大的势力便是这条深潭毒龙了，镜妖傍上了这样的靠山，却突然自己放弃讨好的机会，被嫌弃成这样，光有容貌没脑子简直不堪一击。

讨好的意愿既已达成，那自称猫容婆的妖物也不敢在此间久留——要知道龙君须臾之间翻脸无也是常事，留下来一时言语不察白送了命，岂不可惜？

见那老妖躬着身子，又恢复那种慈祥的、老太龙钟的样貌自去了。那黑龙这才一跃上岸，便马上化形成一黑衣黑甲的伟岸男子，容颜俊俏，肌肉贲起，若不是嘴角噙着一丝邪笑让人感觉阴诡了点，还真是一等一的好郎君样貌。

太过强大的力量，让它已经习惯了肆意妄为，若不是早年作恶太多，一出现世便有天雷迎头重击之嫌，他也不想只困顿于这一方小小山野寒潭结界密境。好在在隐遁之前捕捉到一只镜妖，除了能幻化成形，可供玩乐及骗食物上钩外，还可以镜身映染世间万物，从中可窥世间百，遁世之余观世倒也方便，且不至于无聊。

“你居然教我的孩子人间的道术法理，是何居心？”

黑衣男子走到那对母子面前，粗鲁地一把抬起镜妖的下颌，幽然森冷的眼看进她的眸底——它是不把这些力量微弱的小妖放在眼里，可是不代表它对别人想预施于自己的阴谋毫无知觉。

“只是想助龙君脱困，龙跃于海方不辜负郎君大志。”

敬元颖脸上痛得微微变，却仍能保持她平常的冷静。

“就凭这么个化不成龙的小崽子？嗤！”

冷淡的嘲笑，完全不是一个“严父”所谓的恨铁不成钢，而是实实在在打从心眼里不认可这种弱小的存在与自己有任何的关系。

林雨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凌子玉最后道术有成，却变成那么个冷血冷的人了。

当一个孩子一开始就从不被期待中，坚强地成长，总有那么一种使力过度的拼命，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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