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古怪起来，这种古怪并不是几位家长变得横眉竖目，事实上，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惊愕大过愤怒。

冯绍麟的年纪已经很不小了，他昔日白手起家，闯下了这一份家业，却在五十多岁就将事业甩手扔给了长子，女儿要学导演专业，好吧，那就去学，他在这武当山脚自己过得逍遥痛快，本身并不是那种严苛的大家长作风，反倒性情相当通达开明，对人情世故更是十分通透。

至于丁一池、冯璃和林安……他们在娱乐圈里混了太多年了，这个圈子里性向这种事，很多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不少男女明星都有这方面的秘密，甚至不少娱记也是知道的，不过这种事当事人不说，于是大家也就装作不知道，毕竟国内对这方面的容忍度并不高，但是他们身边，实在是有不少的，甚至有些人虽然明明只对同性感兴趣，到最后仍然结婚生子——

见得太多了，丁一池实在不能对这种事表示震惊，事实上圈内不止一个同性对他表示过兴趣好吗？冯璃更是如此，作为导演，某种程度上对演员的了解还要超过演员相互之间，而林安也算是半个圈内人，他们听说的这种事太多了，以至于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这次是我儿子和……

说句实话，丁一池和冯璃一直是很喜欢贺望岚的，他们第一次做父母，那时候又是事业的巅峰时期，忙得根本连家都没时间回，现在想起来仍然是心虚的，特别是年纪越大，看到身边的孩子是怎样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就愈加觉得对丁曦关怀的缺失，尤其那时候丁曦那么小，还碰上那样的保姆，再之后虽然给冯绍麟带着，但是他们身为父母，绝对是“称职”这个词无关，而在这段时间里，一直陪伴着丁曦长大的是贺望岚，他们只以为这两个孩子会是比亲兄弟还亲密的朋友，哪里知道，会变成这样的关系？

林安同理，对贺望岚的教育其实一点都不经心，结果儿子长成了这样叫人骄傲的模样，几乎从来没让她操心过。

看吧，世上果然没有这样的好事，平时看着再优秀听话沉稳不过的儿子，结果……

因为两个孩子平时的关系太好了，所以这件事一发生，他们甚至有种类似听到乱|伦的风中凌乱感。

最后还是冯绍麟先反应过来，他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回趟家，来，先吃菜！小曦啊，这次能在家呆几天？”

“明天就要飞回洛杉矶了，早上五点的飞机，《变形》还没有杀青。”丁曦回答。

“啊，只能住一天啊。”冯璃醒过神来。

丁一池只是蹙着眉没说话，倒是林安略尴尬。

在她看来，贺望岚的年纪比丁曦大，而从小丁曦就同和贺望岚在一块儿，要说懂事的早晚，那也是她家儿子先懂事，于是，她就有点儿诡异的心虚愧疚，但在饭桌上，她也只是狠狠瞪了贺望岚一眼了事。

要知道，她在这个儿子面前，本来就没有多少威信可言，从他很小的时候自己就忙工作，而十几岁的时候，这个儿子就已经能够自立，连钱都已经不问她要了，最初林安知道自己这样拼命工作的原因是为了让她们母子二人过上好日子，可是她发现最后她却因为这个奋斗目标而失去了陪伴儿子的最佳时光……于是，这会儿连站起来责问儿子的立场都不够理直气壮。

于是，几个人仿佛是心照不宣地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就这么吃完饭，和往常回家的时候一样，晚上一块儿散散步，回来冯璃和林安照样削好了水果，坐在客厅里像一家人那样看了一集喧闹的综艺节目，又各自回房休息，嗯，只是沉默很多。

但当晚上贺望岚相当自然地进了丁曦的房间——以前他也是这样自然的态度，那会儿大家只以为他们感情好，两个大男人就算是住一个房间也没什么叫人惊讶，虽然在这栋别墅里本来就有贺望岚的房间，而他也是经常睡在自己房间，不过偶尔和丁曦一块儿睡，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可今天晚上不一样，他几乎是顶着四位长辈诡异纠结的目光踏入了丁曦的房门。

事实其实没有他们像的那样……不纯洁，两个人只是像往常那样洗漱完，盖棉被纯睡觉而已，丁曦还在倒时差，回来就是工作，几乎已经快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第二天还要飞洛杉矶，贺望岚也是一样，两个人的精力虽然和平常人不一样，但还是需要休息的。

等到几个大人纠结了一晚上终于下定决心和两个孩子好好谈谈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上了回洛杉矶的飞机——

嗯，似乎昨天有提到五点的飞机啊……丁一池看看表，已经六点三十分，那俩估计天还没亮就已经爬起来赶飞机去了，只是他们几个家长一时间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好吗？哪里还想的起来。

虽然现在是信息时代，要联系的话似乎打个电话就行，可是这种事怎么能不当面说？

“我们去一趟洛杉矶吧。”冯璃当机立断，她的性格本来就比丁一池更果断干脆。

冯绍麟摆摆手，“算了，我老人家就不折腾了，你们去吧。”

于是，林安默默地去订了三个人的机票，从昨晚开始，她就一直很安静，丁一池和冯璃心中复杂，而最先想通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安，或许是因为这辈子的贺望岚实在太有主意了，从小到大从来没让林安为难过，林安几乎不能将他真的当成儿子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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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她和儿子的关系是很好，但缺那么点儿亲密度，而且她一向是很能看得开的，而且儿子的对象是丁曦的话……她居然觉得可以接受……本来，想着贺望岚将来要和一个陌生女人组成家庭，她的儿子即将同另一个或许比自己还要亲密的女人一起生活……林安心中就有点儿微妙的复杂，还不如，就丁曦好了，她对丁曦的观感一直是很好的，出于这种复杂的心理，她想着万一到了洛杉矶两个孩子再惹冯璃生气的话，她要怎么劝解才好。

丁曦那边刚下飞机，就知道家里三个大人追过来的消息，这个耳报神不是别人，正是冯绍麟，要说这世界上最宠丁曦的人，绝对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这位外公，在冯绍麟心中，丁曦的地位根本就是第一位的，不要说冯璃的那位哥哥不能比，就是她哥哥家的孩子，也是完全没法和丁曦比较的，从小丁曦跟在冯绍麟身边长大不说，对这个外孙，冯绍麟几乎是喜欢到溺爱的程度，所以丁曦爆出这样一个惊雷，冯绍麟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也没说就此失望或者气愤震怒，他对丁曦的溺爱水平已经到了——

外孙怎样都是好的，既然是他喜欢的……那也是没办法不是？

反正他一年到头在外面飞，经济上生活上都自力更生，要管，还能怎么管？这么多年闲下来，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主事者了，而是一个慈祥心宽的老头儿，这些年的舒心生活，让他变得格外心软。

“他们要来？”贺望岚单手拎着行李，然后将两个箱子都扔进后备箱。

一旁的孔翎穿着青草绿的衬衫，配一条深蓝牛仔裤，要是寻常人穿，大概效果实在不怎样，穿在孔翎身上，却莫名有种醒目又华丽的感觉，明明也没什么特别，但是配着他那样的眉眼气质，大概穿什么都会有显眼的加成作用。

丁曦点头，“我们直接去剧组吧。”他打了个哈欠，在飞机上又补了一会儿眠，回了剧组之后，还有几场戏要拍，估计今天晚上是睡不了了，“回头让李锦来接他们。”

贺望岚看了丁曦一眼，丁曦直接说：“怎么了？”

贺望岚叹了口气，他实在是没想到丁曦会是这种态度的。

上辈子他想都没有想过这种事，即便是在他和丁曦感情最热烈的时候也是，并不是说完全不想和家中坦白，只是那时候的贺望岚隐隐觉得，丁曦这样孝顺的儿子是绝对不会愿意向他的父母挑明的，反倒是他那时候和林安的感情比这辈子还要疏离，根本没多大心理障碍。

是的，丁曦很孝顺，哪怕在贺望岚看来，丁一池和冯璃绝对不是什么称职的父母，但对于丁曦而言，那就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他的孝顺程度，要超过贺望岚的想象，所以那时候，贺望岚想都不敢想丁曦会用这件事让父母伤心。

“没什么。”

丁曦却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们没有那么……”他思考了一下用词，“思想保守。”但是说句实话，在他那个年代，男人与男人之间有这种关系，反倒不会让大家大惊小怪，不过，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那也是说笑了，多的是虽然保持着这种关系，然后照样娶妻生子的……这也是他尝试着将一个男人看成终身的伴侣，居然觉得这种感觉还不坏。

在这个年代重生了那么多年，丁曦觉得最让他觉得享受的一件事，就是这个年代的包容自由，如果说要瞒着各自的父母，他自然可以瞒得滴水不漏，但是他的爱人想要坦白，那就坦白，他自然有陪着对方一起面对的勇气。

在这世上，丁曦最不缺的就是勇气，他曾经经历过比这个糟糕十倍的人生，都有那个勇气面对未来，在这辈子，还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坎儿？

丁一池他们三人要来，丁曦觉得自己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他一向是很敬业的。

他饰演的格雷作为一个能贯穿三部电影的终极，第一部当然不会那么容易翘辫子，说句实话，在人设上，格雷这个神经病反派，简直比主角还要酷帅狂霸拽，时髦值很高，他的本职工作是大学教授，作为主人格之一的格雷博林布洛克温文儒雅、博学多才，本身是个高智商的学者，而第二种相似人格，就要阴沉一些，而且不比第一种的平易近人魅力十足，这种人格之下的格雷有洁癖，从头到脚都要打理得干净精致不说，一举一动不失优雅，沉默寡言，却充满沧桑迷人的另类吸引力，但是这两种人格交替出现的时候，很多人却并没有发现这位平时很受欢迎的教授有什么不同。

所以，重点就在于眼神，教授的眼神温润可亲，而换了一种人格，那种深邃沧桑其实和主人格并不一样，这也是这个角色需要演技的原因，到了第二部第三部，格雷的分裂人格会越来越多，要是随便找个人来演，估计……演员自己都会怀疑自己精分了……吧。

“教授，这个论题会不会显得太复杂，查的资料实在是有点多……”饰演女主角卡特琳的女演员拿着厚厚的原文书问丁曦。

“卡！”哈里森导演不满意地喊了一声，“凯瑟琳，你要带点感情！感情！笑得能自然一点吗？”

这位好莱坞的新生代女演员有着一张很漂亮的脸，可惜演技实在不行，尤其在和丁曦同框的时候，更显得惨不忍睹，简直是活生生的对照组。

“不要紧张，”丁曦笑了笑，“演的时候如果看我的眼睛会不自在的话，看着我的眉毛就好，这一段不需要太多的表情，你像往常一样笑就很好看。”

凯瑟琳瞧着还是有些不自在，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这一次再来到底自然多了，她之所以怎么都没法进入状态，和丁曦这时候那深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的眼神也有关系。

因为这会儿的丁曦饰演的并不是他的主人格，而是那个阴沉高雅的贵族人格。

丁一池、冯璃和林安到的时候，丁曦还没下戏，孔翎出去将他们接进了《变形》的摄影棚，棚内的工作条件其实并不算好，在十月的洛杉矶，白天还保持着二十五六度的温度，今天又是个大太阳天，偏偏空调还出现了问题，温度打不下去，使得整个棚内就跟蒸炉一样热得很，但是单单看气氛就知道《变形》剧组不管是演员还是工作人员都相当敬业，哪怕是塞利格这样最近正当红的明星，也没有计较这种恶劣的工作环境。

“一眨眼，小曦都长这么大了啊……”冯璃感叹着，看向穿着衬衫西裤，在打光下优雅从容的丁曦，几乎有着恍然如梦的感觉，那个，是她平日里看着性格温柔的儿子吗？

似乎一瞬间，就变得连她都觉得陌生了……

这时候，冯璃才看向站在人群中的贺望岚，他就站在哈里森导演的附近，眼神凝视着丁曦，仿佛眼中就只有一个他。

丁一池沉默不语，冯璃一开口，他几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在丁曦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和冯璃缺失的部分太多了，而从头到尾陪伴在丁曦身边的，居然是那个丁曦说要和他在一起的青年。

然后，这一幕拍完，丁曦走下来，顺手扒了扒头发，贺望岚将手上冰好的茶递过去，不知道微笑着在和他说些什么，他们三人站的地方听不清他们的谈话，然后就看到丁曦也笑了，一瞬间就从刚才戏里那种陌生的姿态中走了出来，又回到那个他们熟悉的丁曦，只是，这会儿的他离他们似乎还是很远，只有那两个人自成一个世界。

林安学过心理学，事实上，她后来自学的本科，就是念的心理学，虽然说只是个半吊子，但她娱乐圈混了那么久，看人的眼光还在，尤其这个圈子里太多太多人戴着面具过活，这会儿的丁曦不仅仅是脸上表情的轻松，而是从他的双肩到身形，都是标准的轻松姿态，更别说之前她儿子看人家的眼神，只要多注意一下，再迟钝都能看出那种眼神里蕴含的情意。

在那么多人的地方，又闷热又杂乱，他却只是专心地看一个人，而这个人身边，还有个金发蓝眼身材高挑，被许多美国青年视作梦中情人的美女，他全然视若无睹，眼中只有那么一个人，她还有什么好说？

那两个人并肩走来，几乎是一样出色的青年，连身高都差不太多，他们没有太多亲密的动作，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那种并不流于眼角眉梢又或肢体上的亲近感让他们瞧着无比和谐。

不论是丁一池还是冯璃，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劝他们分开吗？如果自家儿子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块儿，他们还有理由说，譬如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啦，“这个社会对这种关系的容忍度太低，怕你受伤”啦，“你们俩才在一块儿多久就敢说一辈子”啦，“万一他辜负你怎么办”啦，又或者，总能找到一两个理由的……

可是，对方是贺望岚，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超过了自己身为父母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要论了解，恐怕没有比他们相互之间更了解的。

而且，不论是他家儿子丁曦，还是小贺，都不是那种轻狂或者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

到最后，丁一池只能说：“你们确定吗？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如果是兄弟是能一辈子的，万一这种感情变质，可能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爱情……是最难以预测的东西，你们确定想要这样的将来吗？万一将来后悔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你们想过吗？”

这个话里，带着叹息，他是真的担心他家儿子同小贺的感情一旦改变，那么，这二十年的时光，或许就此再也没有什么情谊剩下，丁一池见多了因为感情的事情分开，就老死不相往来的，所谓“分手还是朋友”，不过是骗骗根本不懂爱情这回事的局外人，即便是不爱了，和平分手，再次见面，估计连朋友都已经不是。

“我确定，”贺望岚肯定地说，“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这是第二次机会，如果他还蠢得让幸福溜走……他就不是贺望岚了，而且，那么多年了，再没有任何人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对丁曦的感情。

——一辈子的时光，实在是太短了。

所以贺望岚还是遗憾，还是后悔，如果上辈子的自己，不是那么笨拙愚蠢就好了。

听着贺望岚的话，丁曦微微一笑，轻轻说：“君子一诺，我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后悔的。”

他的骨子里，仍是那个一身白衣、剑光轻寒的名侠，只要是他做下的决定说出口的话——

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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