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品:《如果上帝知道

从南澳回来后,宋瑾瑜生了一场病。病来的毫无征兆,她按部就班上了两天班,一切如常,突然一天夜里从睡梦中心悸醒来,就开始呼吸不顺,胸腔闷疼,吸药之后也毫无改善。

因为有哮喘病史,她去了医院拍ct和片,好在没有大的问题,只是上呼吸道感染。她在医院住了两个晚上,担心的只有家里的金鱼。

宋瑾瑜打电话给齐宇,让他帮忙去家里喂鱼。

齐宇来医院时,她正在打吊瓶,他在长椅上坐着。壁挂电视里,新闻在播报整个南部遭遇持续大规模的雪灾。

隔壁病床的老太嘟囔着,“啧啧,今年说不准真会下雪。”

齐宇起身去到饮水机前,用塑料杯接了一杯温水给她。他坐了半个钟,一句话也没说。

出院那天,正好是小寒。

宋瑾瑜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看见鱼缸里的金鱼还游的好好的,才心安下来。她吃过药,用电饭锅煮了些稀饭,进到卧室休息。

她终于不再做噩梦,只是总会想起南澳的夜晚,月光在她的无名指上折出流光,而身边的男人手臂很沉。

醒来时,枕侧空荡,布料上仍有须后水的味道。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看日历,这个动作,已不知是今天的第几次。

一个礼拜,了无音讯。

宋瑾瑜起身下床,拉开衣柜,里面齐整的挂着他的衣服,按照颜色归类,她望着那件他常穿的黑色衬衣出神。

站到身上发冷,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找袜子的。他总数落她在家光脚不爱穿鞋,外边天寒地冻,她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再病倒。

她放在这里的衣物原本就不多,可翻了很久,都只找到一只袜子,找不到另一只。一时委屈和烦躁涌上心口,怎么压也压不回去。

有一个瞬间,好像出现幻觉,仿佛他还在,这时候大步流星的走过来,问:“怎么好好的掉眼泪?谁欺负你了?”

她同他抱怨,“总是找不到同一双袜子。”

“这点事也值得掉眼泪,傻气。”

他抹掉她脸上的眼泪,“下次买袜子都买一样的,就不怕找不到了。”

她抱住他,把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蹭,“你才傻。”

关上衣柜门,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

她憋着一口气,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答应过他不再哭,她不想食言。

宋瑾瑜去到厨房盛了一碗粥,寡淡到底的白粥,这几日她没在家做饭,厨房除了多了些油盐调料外,和最初时一样空荡。

他心情好时,就会下厨,他还说,想吃她做的住家饭。

这屋里每一处都有他的身影。

小寒过去,是大寒。

宋瑾瑜开车到夜场,齐宇和力坤在门口等她。

原本说好齐宇去接她,但她一贯没有使唤人的习惯,正好下午去了一趟陵园,就自己开车过来了。

“阿嫂。”

宋瑾瑜穿着修身的大衣,西装裤,高跟鞋,妆容盖住了原本的憔悴。她穿过昏暗的廊道往深处走,脚步没有怯意。

齐宇跟在她身后,只觉得背影单薄。

“离堂会还有几天?”

“两天。”

宋瑾瑜下一句话还没出口,齐宇已经回答了她。

“没消息。”

宋瑾瑜站定在楼梯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二十天来,她的神经绷成一根弦,每每逼近临界值,濒临崩断时,她都会想起他说过的话。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会面对很多事情。”

“你要撑住,明白吗?”……

她要撑住,她明白。

宋瑾瑜用不高不低,却足够全场人听见的声音道:“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她不是在安慰自己,走到这一步,谁都要面清现实。只要魏邵雄还按兵不动,就证明他没事,或者说,还没有出事。

包房里,唐儒绅已恭候多时。宋瑾瑜推门进去,在长沙发上落座,长腿交叠。她落落大方喊:“六叔。”

唐儒绅手中的动作停了半秒,又见怪不怪的继续盘手串。

“今天派你出面,看来阿天还没有回来。”

宋瑾瑜只有一句话,“他会回来的。”

“过十天是回来,过十年也是回来。活着可以回来,死了也能回来。总不能让整帮人不吃饭不干活,干等着吧?”

唐儒绅话里的暗示,她明白。去一趟金三角,二十天够好几个来回,就是生意没谈妥,也总该传个消息回来。魏邵天这一趟去,绝不可能是顺风顺水的。

宋瑾瑜起身去到恒温酒柜前,开了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不会别的,最擅长只有谈判。她要尽好所长。

“之前,我想阿添也给了你不少好处。你在长洲添置的产业,也都是他帮你搞定的。六叔既然有心要过海养老,总要有个靠山才好。”

这些,是圣诞前夜她在电话里听到的。

傅家的生意花足几十年才洗的干干净净,以傅云山如今的身家地位,不可能主动卖面给黑社会。他能狠下心连儿子都不认,更何况是其他人?

唐儒绅手上缓了动作。

“时代不同了,现在哪家社团的生意都不好做。还想一边吃着碗里饭,一边再去跟香港人讨价还价,是不可能的。”

高脚杯敲着大理石台面,她在学他的模样做事。

宋瑾瑜将酒咽下去,眼角微扬,神情冷静,“离了他,我们谁都不好过。”

唐儒绅认真打量她。这位新任天嫂的确不是寻常之流,他阅人无数,不信一个姑娘家能有这个胆识说出这番话,只能相信她是代阿添的口来传话的。

若真是如此,他便要权衡利弊,选好队伍。

她仍在博弈,“六叔,再等他七天。”

唐儒绅歇了口气,悠悠道:“七天,我当然可以等,只怕阿雄不肯等。”

“有你出面游说,内堂的叔伯这点人情总是要近的。”

左思右想下,唐儒绅终于松口。

“你是阿添的女人。他不在,你的话当然有分量。”

唐儒绅起身,几番无奈道:“在围村我提醒过他,可他不听,无端端要去金三角,无尾飞砣了整个月,留低这些烂摊子……等阿添回来,你也好好劝劝他。就是不做这一单生意,他还怕没钱养老吗?”

送走了唐儒绅,宋瑾瑜坐在沙发一个人静了很久。

二十天,没有一条讯息,一通电话。如果他没出事,人会在哪?

里面的对话,守在外头的力坤和齐宇都听到了。知道堂会前总有人要找上门,今天特地清了场没营业,只剩些平日打点酒吧的小弟在游手好闲。

宋瑾瑜走出包房,力坤掐了烟,上前问:“阿嫂,如果七天之后,天哥还没有回来,该怎么办?”

“如果他在,会让你们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心里应该比我有数。”

宋瑾瑜说完这一句,拎包走下楼梯,没要人跟着。

力坤琢磨不透,于是挠头看齐宇,“阿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宇看着倩影消失在幻彩的甬道尽头,“意思是,这碗饭能吃一阵子,总不能吃一辈子。”

宋瑾瑜回到家,脱掉外套,就扎进了厨房。她在网上下载了菜谱,中餐,西餐,甜品……她都在学。这样哪天他回来了,她才能有所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大寒之后是小年。紧接着,就是除夕。

这样的日子,过去整整一个月。再打开电视时,新闻播报的内容是雪灾已造成六十人死亡,两百万人紧急转移。

一个月,足够让雪覆盖整个南部。

谁也不会想到,下一条即时播报,是魏秉义的死讯。

宋瑾瑜坐在沙发上,身体渐渐僵直,恍惚中听见了敲门声……这一个月,从没来过访客。她终于被拉回现实。

打开门,门口站着身穿便服的徐毅鸿,而他身后,是十数个荷枪实弹的防爆警员。

新闻的背景音仍在播报……据悉,泰安头号人物魏秉义于月初在缅甸病逝,遗体将于本月回港。他曾参与1985年嘉林道绑架,1997年特大毒品走私案……

看到徐毅鸿的瞬间,她有预感,要天翻地覆。

徐毅鸿拿出证件,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我们合理怀疑,这里藏匿有毒品和武器。请你配合我们搜证。”

宋瑾瑜脚下如同生根,迈不出也收不回,防暴警察越过她,三人成行,分别进到厨房和卧室。她失魂的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这间屋子里,没有现金,没有枪支,更不可能有毒品。她很清楚他要找的是什么。

客厅的警员将整面书柜翻倒,陈年旧书摔落在地上,荡起一圈灰尘,鱼缸里的水跟着晃了一下,鱼儿却不惊不扰,睁眼摇尾,安然地游着。

屋子里很快狼藉一片,宋瑾瑜咬着下唇,冷眼看着徐毅鸿,“魏秉义死了,都结束了,你还要查什么……”

“云南警方收到线报,有买家从金三角转运了两百公斤海.洛.因,目的地是香港。”

徐毅鸿从夹克的内兜里拿出一张拍摄模糊的相片。

“这个买家,是魏邵天。”

照片是用手机拍下的,像素并不高。上面的人带着墨镜,身形修长,虽然脸部模糊,只能见一个轮廓,但她认得他身上穿的衣服。深蓝色衬衣,是他离开那天穿的那件。

是他。她确信。

宋瑾瑜的目光在照片上顿了两秒。

照片上还有一个人。

十分钟后,客厅一无所获。卧室里的警员将沉甸甸的保险柜抬到客厅。

“徐队,只有这个。”

徐毅鸿点了点头,转头看她。

“你自己打开,还是让我们带走?”

宋瑾瑜冷目,抓着他衣服的前襟,口中只重复这一句话。

“是你说的,只要抓到魏秉义,一切就结束了。是你说的。”

徐毅鸿没有还手,任由她发泄,目光一如既往的坚定。

“你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下一个魏秉义。”

在东孔,她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回答她,不会。

永远不会。

他永远不会做下一个魏秉义。

没有人会相信她,也没有人会听她说话。邪恶的人不会,公义的人也不会。他们所行之路,注定被诸众抛弃。

宋瑾瑜松开手,跪在地板上,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拧动保险柜的转码。

39,56,75。

保险柜的密码,是阿爸,阿妈,还有阿添的生日。

锁扣声响,徐毅鸿屏息。

宋瑾瑜拉开冰冷的金属门,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本黑皮书。

众人茫然,徐毅鸿上前检查,保险柜里除了这本书,空无一物。

地上的人抱着书哽咽失语。

这是她十年前遗落的那本圣经。从头至尾,他都没想过要将她牵涉进来。

他留给她的,只有他最干净的过往。

这世上再也没有像他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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