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烟下的是一出大棋。她自认不是什么爱心泛滥的好人，也承认自己的心眼只有针眼儿大，既然谢娴雅当日敢对她下杀手，她自然是不会让谢三小姐好过的。

但同时她又偏生是个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瞧不上小六那套手起刀落脑袋落地的简单粗暴法子，于是便只好细细策划，迂回前进，不求一击毙命，只求细水长流，最好是能活生生地磨死谢娴雅。

小六不懂这些弯弯绕，亦步亦趋地跟在谢长烟身后，见自家小姐一路沉默还以为是被杜鹃烟消云散时那般凶狠的咒骂吓到了，赶忙小跑两步凑上前去，柔声安慰道：“小姐，你莫要往心里去，杜鹃死到临头还嘴硬，你可千万别记在心里！”

“嗯……”谢长烟低低地回应了一声，仍不苟言笑地走在前面。

小六心下着急，仍以为她是为此事发愁，又凑过去几步，道：“哎呀小姐，你的夫君可是地府小阎王，你有什么可害怕的？捅破了天都有小阎王帮你顶着呢，你可千万莫要因为此事闷闷不乐呀，你若是再这样下去，那鬼见愁……呃不是，小阎王大人又该拿我问罪啦！”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谢长烟忽然收了步子。小六未加注意，一头撞了上去。

“哎哟。”她抱着头喊疼，龇牙咧嘴，演技浮夸，“小姐你干嘛啊？”

谢长烟缓缓转过身来，斜睨了一眼她皱巴巴的包子脸，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宣纸来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小六顺势接过，低头看了看，但见上面唯有一行簪花小楷，娟秀而端庄，一看便是出自大家闺秀之手。上书：今夜午时、三刻、梨园外墙、不见不散。未见落款，但左下角不起眼的地方却花了一枚栩栩如生的蔷薇花。

“这是什么意思？”小六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谢长烟左右侧目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小声说道：“你看那字迹，像谁的？”

小六虽平日里心细，可这些细枝末节难免有所疏忽，迟疑道：“这……总归不是小姐你的字迹。你的字迹更加大气恢弘，这簪花小楷八成是谢姝毓的字迹吧？”

“非也，非也。谢姝毓的字迹笔体稍连，常有墨汁隐隐印在纸上。但这小楷却横平竖直，一板一眼，并非她所做。”

谢长烟摇头晃脑，说书先生一般吊人胃口。小六听闻此话更加疑惑，琢磨了半晌却琢磨不出思路，只得耷拉着肩膀放弃道：“小姐，你就别打哑谜了，告诉人家吧。”

谢长烟抿嘴一乐，并未说话，而是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啊？！”小六瞪大一双圆眼，满目的不敢置信，“小姐你也太多才多艺了吧，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谢长烟低低一笑，抬手刮了刮小六的鼻尖，笑骂道：“贫嘴，马屁塞子。”

“嘿嘿。”小六自知演技不行，只得憨厚一笑。不过好在她深知谢长烟心思，每每见自家小姐沉着眉眼默不作声便知这下子肯定又有人要倒霉了，“小姐小姐，这回是谁？”

她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哄得谢长烟心情颇好，难得如少女般天真俏皮地拎着裙摆转了个圈儿，发丝划过一道柔美的弧线，脚底转了个弯儿，又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远远的，传来谢长烟清澈悠扬的声音：

“佛曰，不可说。”

***

申时三刻，正是谢瑾这浪荡公子哥儿优哉游哉地从外面回府的时刻。他在整个相府的地位虽然不上不下的，但好歹也是二爷的唯一的嫡子，因着这层血缘关系，老太太便断不会在吃穿住行上亏了他。

谢瑾跟他爹一个德行，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每日里顶着官帽去工部里转悠一圈，呆不过一个时辰便会离开，不是跑去青楼沉浸在温柔乡里，便是在赌场里一掷千金。工部诸人早就对他心生不满，只不过是碍于谢丞相的面子与权势，不敢之声罢了。

谢瑾今日酱紫官府，大腹便便，每走一步肚子上的肉便要颤悠几分，摇摇欲坠，仿佛一滩肥油一般随时都会顺着衣裳滴落下来，看着便叫人心生厌烦。

他今儿个刚抽空去了趟老相好那儿温存了一把，这会儿太阳一晒便愈发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酥掉了一般。他脑子里想着那妓子妖娆抚媚的身段，那吹弹可破的皮肤，还有那温暖热情的温柔乡，刚刚冷静下去的 又有抬头的趋势。

谢瑾快走两步，急着找后院圈养的丫鬟泄欲，眼不看路，忽然脚底一滑，只听“噗通”一声巨响，他整个人犹如一只硕大的乌龟一般仰面朝天地滑倒在了地上。

“哎哟，疼死小爷了！”他晃悠着四肢，试图想要爬起来。只是他身子肥硕，平日里便不常运动，这会儿一摔，也不知是摔到了尾巴骨还是摔到脊柱，竟是哭天喊地地站不起来了，“废物！废物！你们眼瞎啊？！还不快过来扶小爷起来！小心你们的小命！”

一众小厮听闻这话纷纷抖了个激灵，使劲憋着笑，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掺了起来。

“他妈的！”谢瑾大声咒骂一句，用力跺了跺脚下的鹅卵石，嘴上小声絮叨着，骂骂咧咧，“呸！真他娘的背！这一摔把小爷的兴致都摔没了！幸亏不是肚子着地，要不非得伤了小爷的命根不可！”

“噗。”身后小厮听他这般放荡不羁的豪言壮语，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个屁啊你！”谢瑾立马回头，抬手便赏了那小厮一个大嘴巴。那小厮被抽翻在地，谢瑾仍不解气，还想要捋胳膊挽袖子地上去教训他，可却在一个不经意间看见了树丛旁的一个纸团。

那纸团皱皱巴巴，静静地躺在绿油油的灌木丛旁边，格格不入。

谢瑾盯着纸团看了两眼。往日里他惜命得很，向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可今日也不知怎的了，心底竟有种声音不断叫嚣着，叫他过去看看那纸团上究竟写了什么。

谢瑾顺从内心，过去将纸团捡了起来拆开，一字一字地仔细瞧着：

今夜午时、三刻、梨园外墙、不见不散。

“梨园……梨园……”他小声念叨着，皱着一张肥脸努力想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梨园，可不就是那美若天仙的烟儿表妹的院子吗？！这这这这是对他有意思啊！

喜从天降，谢瑾大喜过望，哪里还会记得那宣纸上不起眼的白蔷薇呢？他猛然间又想到自己这几日亦常在这条路上捡到些绢帕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原以为不过是哪个丫头粗心大意留下的，这下看来，这都是烟儿表妹在向自己暗示呢啊！

午时……午时……

谢瑾“啪”地一拍脑门，暗自气恼自己反应迟钝，竟是白白耽误了这么多天的光景！午时，夜深人静，这字条什么意思简直不言而喻啊！

他喜上眉梢，神情激动，适才被那一滑摔没了的 又卷土重来。他臆想着今夜会如何暧昧浪漫，幻想着谢长烟在盈盈的月光之下香肩半露，盛情相邀。

那身段，那脸庞，那眼神！

嘶——！只要一想起那画面，谢瑾浑身上下的血迹便涌向了小腹之下，只恨时间过得委实太慢，现在还艳阳高照，也不知何时才能盼来满幕星辰。

谢瑾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连适才惹他生气的小厮竟都忘到了一边儿，负着手，迈着八字步溜达溜达地径自回了院子。

待众人渐渐散去后，一抹淡青身影才从粗壮的榕树后转了出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是谢长烟又是谁？她眉眼深沉地看着谢瑾离去的方向，伫立了良久，忽然讥讽一笑，转身背道而驰。

身后小六亦从榕树后钻了出来，小跑着跟上，道：“小姐，你早该收拾谢瑾那蠢猪了！他每次看小姐你的眼神，都叫我恨不得将那对招子挖出来喂狗！我支持你小姐，最后这次能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才好！”

谢长烟的心情似乎也颇为不错，眉眼带笑，微微转过头去淡淡笑道：“我这次的目标不是他。”

“不是他？”小六一愣，“不是他干嘛给他纸条让他来咱们的院子啊？这样多危险啊小姐！”

谢长烟嘴角勾了勾，并未答话。她步步生花，脚底生风，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路口处。这路口往西便是梨园，往东是谢娴雅的院子。如今正值盛夏，谢娴雅的院子里蔷薇开得正旺，微风拂过，送来一阵幽香。

谢长烟望着谢娴雅的院子，眸底晦暗不明，风云变幻间一会儿似一汪寒潭，一会儿又似一阵烈火，眼底的戾气快要冲天。

忽然，她气势一收，又恢复了那副娇娇弱弱的相府庶女模样。转过身来，对着小六柔柔一笑，远远看着观之可亲，实则却是暗藏杀机。

只听她声音百转千回，清丽悠扬，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学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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