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梦里看花(下)

作品:《朱门贵女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该起身了,一会儿太医就该过来送安胎药了。”

娘娘……?

谢长烟阖着眸子,睫羽根部一道细细的眼线从眼尾向上拉长,朱红眼影点缀其上,眉心一朵饱满的凤仙花,即便是闭着眼亦是芳华万千,风情无比,妖娆璀璨,却又不失庄重,当真堪与皎月争辉。

她眸子未动,耳尖却抖了抖,似是有转醒的痕迹。

那眼尖的婢女余光瞥见了,赶忙又凑过去叫了两声,见谢长烟仍未有半分反应才不得不乍着胆子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小心翼翼道:“娘娘?”

谢长烟向来机警,被她一碰便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冷若冰霜,深处似有刀光闪过,吓得那婢女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连连退开几步,一下子跪倒在地磕着头求饶,“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不敢打扰娘娘,只是现下已近巳时,您该起身喝药了。”

“什么娘娘?什么药……?”谢长烟蹙着眉头,额心的花朵亦皱成了一团。她四下打量着这偌大的房间,只见正中央摆着一只金丝楠木八仙桌,东北角放着两人宽的西域羊毛软塌,西北角则是上好的檀香木床榻,雕龙栖凤,栩栩如生,贵不可言。绕过一扇双面绣百鸟朝凤屏风便是西边极远处天罗国送来的梳妆台。

这一切,分明是上一世凤栖宫的模样。

谢长烟眉头更紧,幼嫩白皙的手指缓缓拂过衣架上搭着的朱红百花凤袍,心神一阵恍惚。饶是坚强如她,如今亦是辨不清究竟重生之事是她的黄粱一梦,还是如今这宽敞明亮的凤栖宫才是一场惊梦。

谢长烟静静地盯着朱红凤袍上向阳而开的秀丽牡丹,卷翘的睫毛轻轻一闪,下一瞬已伸手将那拖地凤袍提起披在肩头,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却在即将出门时被一抹明黄的高大身影拦了下来。

那人龙章凤姿,龙行虎步,一言一行,威严尽显。不是楚云远又是谁?

“灼华,急匆匆地要去哪里?”他伸手将谢长烟拦下,揽着她的肩膀径自落座于首位之上,“今日西域那食又进贡了不少新鲜玩意,朕看你对南海珍珠已经失了兴趣,特意带个你没见过的玩意儿来。”

他说着便要牵过谢长烟的手去,然而谢长烟万分机警,倏地一下子将小手背了过去,放于身后。她抿着唇,绷着脸,眸子深不见底,似暗藏了风暴。

“楚云远,你耍什么把戏?”

前生之事如一场浮生惊梦,除了同为重生之人的楚云远,再也无第三人知晓。即便是神通广大,贵为地府小阎王的郁逻亦不过略懂皮毛。如今这凤栖宫的装饰与布置与前生如出一辙,若说不是楚云远捣鬼,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楚云远今日一身绛紫便服,九条真龙张牙舞爪。他微微偏了偏头,身后随侍的小太监极有眼力价地带人退了下去。待屋中唯有他们二人时,楚云远才凑上前来一步,亲昵地刮了刮谢长烟的鼻尖,笑骂道:“你可真是,外人面前半分不给我留面子。我这皇帝当得愈发没有威严了。”

他这般轻笑着,似是毫不在意谢长烟恶劣的态度,又似是早已习惯她这般没大没小的说话方式了。他从衣袖中将一个四四方方的绒面盒子掏了出来,又走上前两步来,“灼华你看。”

随着那盒子缓缓打开,里面仿佛倾泻出万丈光芒。只见那盒子里衬亦是烫面的布料,鼓鼓囊囊,似是塞了棉花,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奇形怪状的扳指,不过一股线的粗细,却光华万千,隐隐折射出璀璨的色彩。

“这是天罗国送来的玩意儿,叫戒指。灼华,你可喜欢?”

戒指……

谢长烟的呼吸渐渐急促,抬起手来捂着胸口大退一步。按上一世的轨迹,楚云远初登基时大楚与天罗国井水不犯河水,仅有的交集亦不过是贸易往来。戒指这东西虽早已流入大楚,但首次正式成为贡品进入皇宫时却是他登基第三年。彼时的楚云远已如豺狼虎豹,再也掩藏不住野心,早已挥师西去,将猝不及防的天罗国收入麾下了。

即便是楚云远假装得再好,这本该是他登基第三年才出现的东西亦是造不得假的。可若楚云远并未造假……

难道,重生之事当真不过是她的黄粱一梦?!

谢长烟小口小口地倒着气儿,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戒指之上,瞳孔震颤,犹如活活见了鬼。她这幅模样,反倒吓了楚云远一跳。

“灼华?灼华,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说着便将手背贴了过去。当炙热的手背接触她冰凉的脑门的那一刻,谢长烟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挥开了楚云远的手背,头也不回向外跑去。

身旁的景色迅速倒退,谢长烟惊魂未定,不知所措,逮住了一个方向便一头扎了过去,仿佛生怕楚云远会追上来一般。她身子娇弱,不过一会儿便已经气喘吁吁,然她却不敢停下,不敢去想,怕极了重生之事不过是她自己神经错乱,臆想出来的一场美梦。

郁逻……郁逻……

谢长烟小声喊着郁逻的名字,仿佛如此便有勇气面对一切一般。她上气不接下地跑着,跑过了亭台水榭,跑过了九转回廊,最终跑进了一间挂着白帆的祭堂。

谢长烟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却见身后富丽堂皇的宫殿不知何时竟消散在雾气之中。身后是暝暝薄雾,前方是阴森祭堂,谢长烟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恐慌,终是鼓足了勇气推门而入。

这屋子不小,抬眼便是一口上好的沉香木棺材。这棺材极宽,足能容下两人有余,内里铺着柔软的蜀锦,四周拜访了些许干花,金银珠宝珍珠玛瑙堆得满满都是,只是这些值钱的物价都在,尸身却不在棺内。

谢长烟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放低了呼吸,忽然听见祭堂后面的厢房似是有些动静。她抬步走去,越是靠近声源之地,心底的不安与烦躁便越发严重。

“哎哟,这小妮子死后还细皮嫩肉的呢!老五,你瞧这皮肤,这身段,看着就让人想压下去狠狠蹂躏!”

“哈哈哈,那是!三哥你摸摸就行了,这等好事还是得让大哥先来!”

谢长烟蹲在窗棂之后,耳边充斥着这些污言秽语,恨不得堵住耳朵赶紧离开。可冥冥之中却有股力量控制了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她微微直起些身子,只见一帮衣衫褴褛的男人围作一团,看起来似是乞丐模样。中间躺了一名赤身 的女人,人影晃动,谢长烟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只依稀可见她双腿笔直修长,小腹紧致平坦,双峰挺拔,肤如凝脂,当真是个尤物。

那身子看着格外眼熟,叫她心底的焦躁之感继续扩大。她想冲出去制止这些人,可那股无形的力量却操控着她的身子,叫她不得不继续观看。

排行第五的乞丐俯身一摸,粗粝肮脏的手掌在那女人身上游游走走,半晌后才直起身来,还万分猥琐地将手指放在口中嘬了嘬,大笑道:“滑!嫩!香!大哥,你再不来,五弟可就忍不住啦!”

那群乞丐一阵走动,慢慢让出个人影来,废头大脑,大腹便便,若非那乞丐喊他作大哥,怕是无人能想到这胖子亦会是个乞丐。只见那大哥搂着肚皮出来,胯间的腰带早已解下,只着上衣,下身裸露,肮脏污秽,不堪入目。

“老五,瞧你那出息!”他绕着那女人转了转,摇头晃脑,“哎哟,也是。咱们大楚皇后娘娘生得娇贵漂亮,难怪你忍不住呢!”

大楚……皇后娘娘!

谢长烟秋眸圆睁,身子猛然颤抖了起来。她哆嗦着,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乞丐伸出双手在“那女人”身上游走,冥冥之中她仿佛与那被羞辱的女人融为一体,心底的耻辱感喷涌而出。可她身子不受自己控制,只得活生生地受了这罪,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乞丐一个接一个地脱下裤子,欲行那苟且之事。

谢长烟身子颤抖得愈发猛烈,如狂风暴雨之中的一枚枯叶。眼瞧着那为首的胖乞丐便要一个挺身进入,她脚心猛然腾起一阵凉气,心底的恨意汹涌而出,双目充血,整个人化身索命厉鬼,飞身而上,直取那乞丐面门。

“你们,该死!!”

然而她尖利的指甲接触到乞丐脖颈的那一刹那,眼前的景象忽然如湖面一般一阵抖动,紧接着画面突兀一转,天旋地转之间便已换了场景。

仍是那富丽堂皇的凤栖宫。

谢长烟还未来得及平复心情,小腹处便猛然传来一阵抽痛。那痛感突如其来,如此强烈,一下子便叫她渗出了一身冷汗。

“啊!”她惨叫一声,直挺挺地从软塌上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捂住了些许凸起的小腹,仿佛如此便可保护住那里面的小生命。

然而现实却犹如当头一棒。不过三两个呼吸之间,她腿间便已缓缓渗出一片殷红血迹。“救他……救他!”谢长烟颤抖着伸出手去,虚弱地乞求着一旁楚云远,“啊!救他!救他!救我的皇儿!”

可一袭明黄朝服的楚云远却绷着脸,稳坐如山,一动不动地坐于原地,对她的乞求置若罔闻,只是嚅动着双唇,一声长叹。

“救他!求你!”痛感翻涌,片刻不停地袭击着谢长烟的神经。她的小腹不断抽痛,一张一松之间,已能感受到有温暖的生命渐渐逝去。

楚云远始终稳坐于首位,不曾开口。半柱香后,终有御医姗姗来迟,掀开那殷红凤袍看了看,向楚云远点了点头。他这才起身,剑眉微皱,捏着衣袖为浑身湿透的谢长烟擦了擦颊边的汗珠,“灼华,你莫要怪我。我是——”

“噗!”

他话未说完,却见本已脱力昏死的谢长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血珠灼热,一下子便烫傻了楚云远。他的手僵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可软塌之上的谢长烟却大口大口地呕出了血来。她四肢抽搐,豆大的汗珠贴着脸颊滚落下来,双目上翻,俨然已是濒死之兆。

楚云远手忙脚乱将她的上身托起,搂在怀中,茫然无措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他如今这幅深情款款的模样在谢长烟看来委实如跳梁小丑一般,她多想拍案而起与楚云远同归于尽,可身体的抽痛却拉扯着她的意识缓缓坠入荒芜的深渊。

谢长烟机械地倒着气儿,五脏六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交替之间便已去了她半条命。

可她不愿,不愿就这样撒手人寰。

她不甘,不甘大仇未报,叫前世仇人逍遥法外快活一生。

她恨,恨自己前世瞎了眼,竟将楚云远当做良人。

她怨,怨上天不公,怨夫君薄凉。

谢长烟的意识渐渐消散。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逝。这感觉当真奇妙,仿佛她不过是个局外人,看遍了前生;却又仿佛她已与前生的谢长烟融为了一体,品味着她的辛酸苦辣。

她温软的秋眸渐渐阖起,放纵自己向死亡的深渊坠去。风声呼啸,刮得她的衣衫猎猎作响。可耳边一道声音,一如冬日阳光,温暖和煦,叫她又猛然间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湿润,满是泪花,眼前景象亦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却听那人温声软语,刻意压低了声量,似是小心翼翼,又掺杂着无尽心疼,道:

“娘子莫怕,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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