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染音晨时起身，忽见穗春神秘兮兮地端了个漆盘进来，上头蒙着一块云秀纹锦布，不由疑：“这是何物？”

穗春将门一关，笑嘻嘻地凑到杜染音跟前。

“姑娘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卖什么关子。”

杜染音佯作嗔怪，一只手便伸出去掀开那锦布，却触到了软温暖的布料。

“这是……”

穗春将漆盘上的东西展开，原来是一件梅子红金线绣瑞草祥云狐裘领斗篷。这斗篷里是白狐裘胆，帽沿上又是一圈白狐毛，做工细，不是凡品。

“这是凤大人送来的。”

穗春藏不住愉快的笑意，颇有几分揶揄地看着杜染音。

“这天气越发冷了，凤大人可真是贴心。”

杜染音心里惊喜，面上却是不动声。她摸摸那斗篷，发现面料用的是苗州的云棉蚕丝织成的绸锦。这种云棉绸锦不仅触感光滑，却不像普通绸缎一般触手生凉，而是带着棉棉的暖意。

在宫里头，也只有皇上和妃阶以上的嫔妃能用这种保暖却珍贵的面料。而这里头缝的狐裘，毛质洁白柔顺无杂，至少是用了两只纯种白狐，取其最柔软舒服的毛皮拼合而成。

这样的珍品，往往出现在藩的贡品里，凤逝川竟送给了她？

杜染音哑然失笑：“我若穿这出去，可不得治我个僭越之罪，小命也难保。”

穗春却不改笑意，乐得仿佛这斗篷是送她的一般，摆手道：“这是给姑娘在宫外穿的。”

“宫外？”

穗春点点头，赶忙将杜染音押到了梳妆台前：“凤大人吩咐奴婢，要将染音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随他出宫去。”

她手一指外头的天光，暖暖地照着鹅卵石铺成的地面，和光秃秃的树叉子。阳光点在她的指尖，呈出一点莹莹的透明。

“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凤大人要带姑娘出宫去。”

杜染音听穗春这样说，也被外头的好天气感染，笑意再也藏不住，嘴角弯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听说玄妃娘娘与张贵妃，如今倒是一条船上的了。她如今与皇上朝夕相，吹些枕边风，皇上倒往张贵妃那里去得多些，冷落了皇后娘娘。”

穗春一边给杜染音梳头，一边汇报着这几天的见闻。

看来玄妃果真按字条上写的做了，倒也不算出乎杜染音的意料。季凝自从那日受罚，对皇后的不满尘嚣日上，渐渐有暴露的倾向。一个张贵妃，一个玄妃，一个太子妃，皇后那里已快焦头烂额，杜染音也乐得自在。

凤逝川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才会带她出宫吧？以凤逝川的能耐，杜染音倒不担心这一趟出宫会不好交差。她的确已许久未出宫看看了，也很想念外头的景象。

穗春叹了一口气，向杜染音抱怨：“奴婢自从八岁进宫，到如今快十五岁，也有六七年没有出去了。”

杜染音心里一动，也染上了几分穗春的忧愁。这宫里头不知有多少人，自进了这深宫，就再难有出去的机会。若是二十五岁不放出宫去婚配，便要到五六十岁，才能告老还乡。

多少白发的宫女，将自己的青春耗尽在这绿瓦红墙的牢笼里。

“那便跟我一起去就是，现下你是我的宫女，与我一起也是应该的。”

穗春也很几分小聪明，她那般贪玩，怎么肯放过这次机会。不过在杜染音面前稍稍哀怨了些，果然就达到了目的。杜染音何尝看不出她那点小心，不过因为喜欢她这机灵的模样，也就成全成全她罢了。

凤逝川的马车已停在了云落轩外，穗春扶杜染音上车，自己也兴高采烈地爬了上去。

因着要出宫，穗春找出了自己不多的几件家常衣裳。杜染音见那几件衣裳都半旧了，且穗春年纪小，这一二年拔高不少，旧衣服穿在身上，袖子身子都短了一截，就翻出自己的两身新的赠给了她。

穗春也不是什么别扭的人，当下就喜滋滋地穿在身上，拍了杜染音好一通马屁。只见她绾了两个小髻，下头垂两根乌黑油亮的小辫子。身上一件银红百花蕙草银鼠袄，下配一件素缃刺绣软缎裙，粉扑扑的小圆脸上笑得明媚，浑身都透着一股活泼的灵气。

她坐在杜染音身侧，不时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串一串漾开去，似对这趟出宫之行充满期待。

凤逝川料到杜染音要带穗春来，马车出了宫门，锦一就过来请杜染音移驾到另一辆车上。

穗春幽幽叹了口气：“奴婢就知道是如此，姑娘快些去吧，奴婢守空车也无妨。”

杜染音噗嗤一笑，在穗春头上点了一下：“尽会贫嘴的小妮子。”

有婢女立刻来为杜染音撑伞，伞檐极大，上头了毛毡软，杜染音“啧啧”赞叹，这凤逝川也太会讲究排场了。今日阳光极好，但毕竟是冬天，还是有密密的冷气钻进肌肤里。这绒伞，不为挡雨，不为遮阳，却是用来防风的。

前头的马车比刚刚杜染音乘坐的那辆大上一倍，车厢四角悬挂风铃和璎珞，骏马扬蹄，马车行驶起来，便会发出悦耳的玎玲碎响。

凤逝川掀开车帘，便看见灰的绒伞之下的一抹亮。

梅红的斗篷，便如同岭上灼灼的红梅。那帽上的一圈白毛，便似白雪一般。雪覆红梅，红梅落雪，端的是美景韶光。

随着杜染音的步子，里头的玉细褶散裙轻摆，斗篷上的金线刺绣，也在暖阳之下熠熠生辉。

她今日扑了脂粉，樱唇点过胭脂，却不是张扬耀目的大红。而像树上的浆果，是甜而纯美的水红。两弯秀气的眉扫过螺黛，肌肤胜雪，颊上薄薄的一点胭脂，透出动人的红润来。

凤逝川看出了神，竟忘了收回目光，直到杜染音走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唇边绽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甚少见杜染音这样的打扮，也甚少见到她这样的笑容，一时觉得异常满足，心也更晴朗。

他朝上马车的杜染音伸出手去，杜染音微微一愣，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借着男子的力气，杜染音一把就被拉上了马车。

手中仍有余力，借着惯，在车帘放下的那刻，杜染音就被拉到了凤逝川的怀里。

凤逝川低头就在杜染音的唇上点了一下，悉又陌生的触感，杜染音不由想到那一天里，怔道：“你这是……”

凤逝川轻轻舔了舔上唇，邪魅人，露无限风：“这胭脂有甜香，是桃花瓣做的不成。”

“这都冬天了，哪里有什么桃花瓣。世间有香气的花儿那么多，桃花也不过是颜美些，但做胭脂，却是不够。”

杜染音顺着他的话茬子侃侃而谈，也就压下了刚刚那一吻心头升起的怪异绪，凤逝川却偏偏不肯顺着她。

他将脸蹭在杜染音颊上，深吸了一口气。

“胭脂的甜香，却不若夫人的体香，这世间什么花瓣，也比拟不了的。”

“什么夫人！”

杜染音将头弹回去，离得凤逝川远远的。他从前不过是喊几声“乖女儿”，今天竟叫起“夫人”来了。

“你中了什么邪？”

凤逝川叹了一口气：“孤苦伶仃二十载，的确是冷清得很。染音姑娘既有意于本座，本座将你讨来对食，倒也可勉强接受。”

“干爹倜傥风，除了没个男人的名声，旁的都有了。干爹想找个姑娘对食，还不是左手右手一抓一大把？何必偏要找我，辈分上也说不过去。”

杜染音已然习惯了凤逝川的调笑了，也就大剌剌接过他的话头去。

“不行。”

凤逝川凑到杜染音跟前，一把把她揽在怀里。

“那晚的事本座可都知道了，你放心，本座自会对你负责。”

这话说得杜染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也发起热来。她作势推了推凤逝川，语气里竟不自觉地带了点娇嗔。

“胡说什么，干爹这话，倒毁我名声。”

“毁了又如何？我凤逝川，便认定你是我的人了。”

凤逝川暗笑一声，不容杜染音分辩，偏头便吻了下去。

“唔……”

杜染音的话全被堵了回去，她伸手拨开凤逝川的脑袋，便移坐到紧挨着车厢壁的位置。

若说上次是因为醉酒，这次呢，是因为什么……

凤逝川见杜染音受惊的模样，小脸红扑扑的，倒是少见的可爱，不由心大好。

“这几日未见，可曾想我？”

杜染音偏头看着车壁上的图案，佯装没有听到。凤逝川笑容更盛，知她害羞，也就转了话题。

“成日憋闷在宫里也难受，何况宫里的厨子，翻来覆去也就那几道菜。正好这几日得空，便带你出去转转。你想去哪里？”

杜染音倒是有许多地方想去，她略微索，便提了一个地方。

“素闻方山上有野，若取血，于武功倒是大有裨益。若趁着这几日进武功，也就不用那么害怕宫中的侍卫了。”

凤逝川听杜染音这样讲，却摇摇头，正道：“染音，本座是带你出来散心，你又何必总想着那些事。你若需要，本座再派几个暗卫给你，何必要饮血这般血？我们过去看看景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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